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人喃喃,群山回响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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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文龙对答如流,还说了些早些年户部官员的小手脚,不过也说大骊王朝的户部财税,最近百年以来,一年比一年云遮雾绕,何况对于这种大王朝而言,账本上的数目往来,都是虚的,关键还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档账簿,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骊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,只说墨家机关师为大骊打造的那种山岳渡船与剑舟,就需要耗费多少神仙钱?韦文龙猜测除了墨家,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后支撑着大骊财政运转,不然早就从山上神仙钱、到山下金银铜钱,早该悉数崩溃,糜烂不堪。
韦文龙显然为了能够真正掌握财税一事,就必要要深入了解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规矩。
陈平安多是抛出一个切入口极小的问题,就让韦文龙敞开了说去。
一说到钱财一事,韦文龙便是另外一个韦文龙了。
文理明通,精熟律例,工于写算。
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。
这门学问,当真值钱。
愁苗剑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轻隐官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务完物,无息币。”
韦文龙愣了一下,然后轻声道:“何为治国之道也?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农末俱利,平粜各物,关市不乏。”
韦文龙又问:“宗旨为何?”
陈平安答道:“财币欲其行如流水!”
韦文龙咧嘴笑了起来,情难自禁,双手按住书案,兴高采烈道:“道友,真是道友!”
然后韦文龙无比尴尬,悻悻然收起手,使劲收敛起脸上神色,让自己尽量恭谨些,轻声道:“隐官大人,多有得罪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同道中人,得罪他个大爷的得罪。以后喊我陈道友便是!好人兄也是可以的。”
愁苗忍不住问道:“你们这是在谈论商家学问?”
陈平安摆摆手,“是有很大的关系,但是绝不可混为一谈。”
韦文龙瞥了眼那个呆坐着像个木头人似的愁苗剑仙,韦文龙差点没忍住翻白眼,一开口就知道是个门外汉雏儿,外行得一塌糊涂,呵,还是个剑仙呢。
难怪当不成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。
陈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,留下了一壶桂花小酿在桌上,起身笑道:“欢迎以后来我们避暑行宫做客,若是愿意久住,更好,我直接帮你空出一座宅子。不过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贸一事步入正轨,不然难免耽误正事,不着急不着急。我回了避暑行宫,先帮你帮独门独栋的宅子清理出来。”
韦文龙起身,慌张道:“隐官大人,这可使不得,使不得的。”
陈平安挥挥手,“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离开了屋子,冬末时分,陈平安习惯性搓手取暖。
愁苗剑仙笑道:“心情不错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心情大好。”
如果有机会的话,将来一定要将韦文龙拐去落魄山。
大可以拿那座莲藕福地给韦文龙练练手。
愁苗剑仙看着傻乐呵的年轻隐官,笑问道:“这韦文龙,真有那么厉害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拿一座春幡斋跟我换,都不换。”
愁苗问道:“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园子呢?”
陈平安埋怨道:“愁苗大剑仙,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。”
愁苗突然以心声说道:“隐官一脉这么多谋划,效果是有的,能够多拖延半年。若是八洲渡船商贸一事,也无大意外,大概又多出一年。所以还差一年半。”
愁苗能够被视为下一任隐官的最佳人选,或者说之一,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陈平安骂了一句娘。
愁苗笑问道:“骂谁呢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反正不是老大剑仙。”
愁苗微笑道:“奉劝隐官大人,别把我当米裕大剑仙。”
陈平安道:“下不为例,事不过三也行。”
愁苗说道:“方才那韦文龙最后看我的眼神,好像不太对劲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怎么可能,韦文龙看你,满眼仰慕,只差没把愁苗大剑仙当绝色女子看了。”
愁苗笑问道:“隐官大人,你这是想鼻青脸肿返回避暑行宫,还是想韦文龙被我砍个半死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事不过三。”
成为新任隐官之前。
在茅屋那边,陈平安与老大剑仙有过一番对话。
“你当这隐官大人,只要能够为剑气长城额外拖延个三年,便可以了。”
“只要?”
“不然让你拖个三十年?你要觉得做得到,现在就答应下来,我这就帮你去宁府、姚家提亲去。”
“好的,没问题。”
“滚。”
————
在山崖书院与宝瓶姐姐道别后,裴钱与崔东山一起离开了大隋京城。
一路跋山涉水,即将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属黄庭国边境,用大白鹅的话说就是“优哉游哉,与大道从。”
这一路上,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的裴钱,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抄书,就是耍那套疯魔剑法,对阵崔东山,至今从无败绩。
不然就是对着那一团金丝发呆,是那剑气长城荡秋千的女子剑仙,周澄赠送给裴钱的数缕精粹剑意。
裴钱询问大白鹅多次,这玩意儿真不能吃?宝瓶姐姐和李槐喜欢看的江湖演义小说上边,都讲这些长辈馈赠的宝物,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。
崔东山说真不能吃,吃了就等着开肠破肚吧,哗啦啦一大堆肠子,双手兜都兜不住,难不成放在小书箱里边去?多渗人啊。
今天两人在河边,崔东山在钓鱼,裴钱在旁边蹲着抄书,将小书箱当做了小案几。
是崔东山亲手做的一只绿竹小书箱,裴钱勉强收下了,比较嫌弃,也不直说自己觉得小书箱颜色不正,只问崔东山晓不晓得啥叫“青翠欲滴”。
崔东山也假装没听见那些层出不穷的暗示。
崔东山一边钓鱼,一边絮叨起了些裴钱只会左耳进右耳出的花俏学问。
什么练字一途,摹古之法,如鬼享祭,但吸其气,不食其质。师古贵神遇,算是过了一门槛。
什么稚子初学提笔,但求间架森严,点画清朗,断勿高语神妙。切记不贵多写,无间断最妙。
还有那什么作小楷,宜清宜腴。
裴钱抄书的时候,极为用心,停笔间隙,也不爱听大白鹅胡说八道。
大白鹅你的字,比得上师父吗?你看看师父有这么多乌烟瘴气的说法吗?看把你瞎显摆的,欺负我抄书不多是吧?
崔东山转过头,看了眼一抄书写字就心无旁骛的大师姐,笑了笑。
自己的字行不行?入不入流?看三两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,卖出多少颗谷雨钱,就知道了。
只可惜不太好说这个,不然估计这位大师姐能立即上山,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来,让他写满装满,不然不让走。
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笔写字,就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字帖的。
抄完了书,裴钱蹲在地上,背靠小竹箱,安安静静,等着鱼儿上钩,炖鱼这种事情,她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。
崔东山突然问裴钱想不想独自闯荡江湖,一个人晃悠悠返回家乡落魄山。
裴钱当然不敢,大白鹅脑子该不会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?问这问题,大煞风景。
裴钱连就说不成不成,得师父同意了,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才可以独自下山,再有那一头小毛驴做伴儿,一起游历山河。
崔东山就说再往前走,黄庭国那条御江,是陈灵均的发家地。还有那曹氏芝兰楼,更是暖树丫头的半个家乡。真不去走一走,看一看?
裴钱背好竹箱,站起身,开始在大白鹅身边散步,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绳子,一手攥紧行山杖,“恁多废话,游历事小,赶紧回家事大,没我在那边盯着,老厨子一身好厨艺岂不是白瞎,再说了压岁铺子的生意,我不盯着,石柔姐姐可喜欢偷偷买那胭脂水粉,假公济私了怎么办。”
崔东山笑道:“石柔买那胭脂水粉?干嘛,抹脸上,先把人吓死,再吓唬鬼啊?”
裴钱皱眉道:“大白鹅,不许你这么说石柔姐姐啊。好不容易偷偷买了胭脂水粉,还得仔细藏好,免得让我瞧见,生怕我笑话她……”
崔东山笑呵呵道:“那你笑话她了没有?”
裴钱绷住脸,憋着笑。
崔东山说道:“先生又没在。”
裴钱哈哈大笑起来,“那会儿我年纪小,个儿更小,不懂事哩,所以差点没把我笑死,笑得我肚儿疼,差点没把柜台拍出几个窟窿。”
裴钱很快补充了一句,“不过我只是笑,可没说半句混账话啊,一个字都没说。天地良心!”
崔东山笑道:“是光顾着笑,说不出话来了吧?”
裴钱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,眉开眼笑,“还是小师兄懂我!瞧把你机灵的,钓起了鱼,炖它一大锅,吃饱喝足,咱俩还要一起赶路啊。”
随即裴钱有些小小的伤心,“石柔姐姐,挺可怜的,以后你就别欺负她了,讲道理嘛,学师父,好好讲呗,石柔姐姐又不笨,听得进去。当然了,我就是这么不是随口的这么一说……”
裴钱轻声道:“小师兄与师父,都是会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,我就不管太多喽,书都抄不过喽。”
崔东山盯着水面,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,啧啧道:“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,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,走回家乡了。”
裴钱疑惑道:“弟子不如师父,有嘛好稀奇的?”
崔东山说道: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是书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。”
裴钱撇嘴道:“我只听师父的。”
崔东山无奈道:“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,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,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,再拖下去,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,都会比较难,不知道牛年马月了。”
裴钱想了想,点头道:“行吧,早这么苦兮兮求我,不就完事了,去吧。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,米粒儿大的小事!”
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,倒也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,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。
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,那么这张符箓,陪伴她的光阴,也差不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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