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七十八章 今日无事-《剑来》
第(3/3)页
所以陈平安只得将那个字咽回肚子。
仙尉好奇问道:“白玄怎么没有一起返回落魄山?他留在下宗仙都山做什么?”
陈灵均跟白玄,都跟仙尉很熟了,只不过双方还是有点不太一样,陈灵均喜欢嘘寒问暖,嗑瓜子闲聊,白玄则话不多,据说每天清晨下山去,傍晚返回拜剑台那么,都拎只紫砂壶,装着枸杞茶,每次到了山门口这边,就跟仙尉道长讨教一些江湖门道,明摆着是要为以后的下山游历打底子了,小爷我辛苦练剑图个啥,不就是图个与人问剑无敌手,好让旁边看客喝彩连天嘛。
陈平安笑道:“这个大爷留在那边炼剑,如今等于有人督促他破境,他暂时不会返回拜剑台,估计至少得是个龙门境,白玄才愿意主动挪窝,否则根本没脸回来。”
吃过一顿晚饭,暖树和小米粒帮着收拾碗筷。
陈平安离开朱敛的宅子,来到竹楼外,独自坐在崖畔石桌旁。
北边的灰蒙山,与面朝崖外的陈平安此刻转头望去,左手边的这座天都峰是近邻,要比跳鱼山和扶摇麓距离落魄山更近,只不过占地广袤的灰蒙山已经被落魄山收入囊中,成为藩属山头,而这座名字意思极大的仙都峰,却始终被一个早先山门底蕴与黄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拥有,而且与衣带峰不一样,从不与落魄山往来,山中修士也不多,只有十几人,喜欢深居简出,足不出户,这么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净修道,据说坐镇山头的修士,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。
若是两山修士,各站山巅相对遥望,还是落魄山这边更高些。
所以仙都峰并不妨碍落魄山之顶的开阔视野,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,来到山巅,站在栏杆上,双手笼袖,望向东边的小镇,暮色里灯火依稀,陈平安将那些街巷尽收眼底。
以前在小镇那边,青壮汉子,还有些老光棍们,都是很乐意走泥瓶巷的,即便绕点路也要走一走。至于跟陈平安、宋集薪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,其实都不乐意走泥瓶巷,偶尔路过泥瓶巷,也不知是家里大人长辈教的,还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,总会故意大声嚷着类似一家团圆的言语。一骂骂俩,一个是克死爹娘的孤儿,一个据说是宋督造丢在外边的私生子,难怪会凑一堆当邻居。
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,以及清明时节,小镇各个姓氏,每门每户除了自家先人的坟头,都会有各自的共同远祖坟头需要去祭拜上香,小镇陈姓,当然不算什么大姓,不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的四姓十族之列,却也分出数支。陈平安年幼时曾经跟着爹一起上坟祭祖,是有条既定路线的,等到爹娘去世后,也曾独自端着盘子、拿着红纸香火,循着记忆中的那条路线上坟,只是某次被人撞见,那些个原本按照乡俗辈分称呼为太太、叔公或是大伯的陈姓男子们,脸色都不太好看,只是碍于代代相传的祖上规矩,没有拦着子孙后代给老祖宗上坟挂纸的道理,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话,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,陈平安发现自己昨天大年三十的挂纸,已经不见了,找了找,才发现好像是被人随手丢到了坟头的下边田地里去了。
孩子顾不得伤心,跳下田垄,小心翼翼捡起被人丢弃的红纸,一时间茫然失措,不知道将手中挂纸重新压在坟头石头下边,会不会犯忌讳,可要是就这么带回家,又担心坏了规矩。
无依无靠的孩子,就那么孤零零长久站在田地间,没有生气,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。
在那年之后,陈平安就只去爹娘坟头上坟了。
田地间,天地间。
陈平安坐在栏杆上,取出那枚养剑葫,仰头闷了一口大酒。
朱敛的宅子,小陌和仙尉,还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。
闲来无事,朱敛就拿来棋罐,跟小陌下棋,小陌学棋极快,棋艺精进堪称势如破竹,一天一个境界。
朱衣童子刚要坐在一颗被从棋盘上提起的棋子上边。
仙尉笑着从棋罐中捻起一枚棋子,放在桌旁,朱衣童子问道嘛呢,仙尉笑道就你屁话多。
你算哪根葱,敢跟新任骑龙巷总护法如此放肆?造反呢,朱衣童子就跟仙尉道长开始拌嘴,吵吵闹闹。
仙尉又想起那个黄衣芸,压低嗓音问道:“老厨子,你觉得那位叶山主……有多美?你说要是咱俩瞧见了她,会不会动心?”
朱敛笑道:“估计都不会吧。”
仙尉感叹道:“咱们这儿啥都好,就是陌生女子少。”
朱敛哎呦一声,“还挺押韵。”
仙尉扯了扯衣领,“小道若非眼界高,岂会单身至今。”
朱衣童子捧腹大笑,“就你?仙尉啊仙尉,你要是哪天老了,可不就是老厨子这幅尊容,估计还不如老厨子这般慈眉善目呢。”
朱敛笑道:“扯上我作甚。”
朱衣童子假装打了个嗝,翻篇翻篇。
春宵月色,轻云薄雾,总是少年行乐处。可惜年纪老大不小了,还没个着落,仙尉道长就有些发愁,自己总不能一直单着吧,看看这个老厨子,就是一个不太好的榜样。
“才子占词场,真是白衣卿相。浪子走花丛,总是风流儿郎。”
朱敛一手捻棋子,一手挠头,微笑道:“光阴匆匆最无赖,用少年白了头,朱颜亦辞镜,偷偷换取樱桃红,芭蕉绿。”
仙尉嚼着意思,试探性问道:“老厨子,你年轻那会儿,莫非也是很有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故事?”
朱敛一本正经道:“读过圣贤书的正人君子,可不会随便跟女子打架。”
仙尉嘿嘿笑道:“像我,像我。”
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,“像高平,你们俩都像。”
不约而同,三位同时望向小陌,小陌倍感无奈道:“也像,也像。”
陈平安返回竹楼时,发现暖树就守在门口,笑道:“我有钥匙的。”
陈暖树故意恍然,陈平安笑了笑,“没事没事,刚好进屋子坐会儿。”
竹楼一楼,纤尘不染。
书桌上搁放着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,不是仙家物,是暖树早年从山中溪涧那边搬迁而来,照顾得很好。
之前九嶷山神君,为了给自家先生恢复文庙位置道贺,也曾赠送一盆菖蒲,不过是文运菖蒲,当然不是寻常物,有千年岁月了,能够汲取天地精华,每隔一段时日,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水珠。这盆文运菖蒲,被陈平安转赠给了粉裙女童,如今都是她在负责细心打理,半数文运粹然的水珠,留在莲藕福地,剩余一半就让陈暖树放入落魄山溪涧中,顺水远流,龙须河,铁符江……只因为是一笔细水流长的文运增益,没有立竿见影的可能性,所以九嶷山菖蒲的价格,才不至于在山上变成天价,当然那几盆拥有三千年“道龄”的菖蒲,得另算。
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,取出一摞摞书籍,早已分门别类,跟暖树一起,放在书架上边的不同位置,其实在这件事上,陈平安与大泉京城黄花观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,如出一辙,都有强迫症,不过陈平安没有后者那么严重。
最后陈平安送给暖树一摞书。粉裙女童双手捧书,鞠躬致谢。
暖树就打算告辞离去,不打搅老爷休歇了。
陈平安搬了条椅子过来,笑道:“陪我看会儿书。”
她就将书暂时放在桌上,再拿起一本书,一大一小,一起看书。
陈平安突然笑道:“山上人不多也好,暖树不用太劳累。”
这么一想,被自己学生挖墙脚的事情,山主大人的气就顺了。
不然崔宗主觉得某些事能够就此翻篇,呵,那就太天真了。
陈暖树犹豫了一下,轻声道:“老爷,崔宗主寄了一封书信给我,在信上说老爷你马上就要到家了,让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,炒菜上心些,还列了单子,写了老爷你最喜欢的那些菜,最后在信的末尾,还叮嘱我不要与老爷说这件事。 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回头找他算账。”
暖树欲言又止,陈平安说道:“他猜到了又如何,敢说什么,敢想什么,我就再跟他额外算账。算了算了,还是不让你为难,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暖树腼腆一笑。
陈平安没来由自嘲道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这个先生,愁,很愁。”
暖树抬起头,想了想,嫣然笑道:“老爷,反正崔宗主知道怎么当好学生,是不是就可以愁也愁,但是不用那么愁了?”
陈平安愣了愣,“也对!”
屋内唯有翻书声簌簌而响,陈平安随口说道:“暖树,偶尔会着急境界一事吗?”
暖树抬起头,眨了眨眼睛。
陈平安笑道:“必须声明一点,可不是催促你修行,只是担心你有了想法,不好意思开口,我这个当山主的,又经常出门在外,一年到头不着家的,确实不像话,所以就想问问你的想法,如果没有这种想法,那就先放着,如果有呢,也别觉得难为情,我今天就先想好策略,明儿就可以着手做准备了,保证稳稳当当的。”
暖树连忙摇头摆手,“老爷,不用不用。”
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,“那就不着急。”
暖树灿烂一笑,继续低头看书。
裴钱,曹晴朗,张先生,岑鸳机……落魄山所有人。
老爷其实都看在眼里,放在心里。
当然还有那个成天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惫懒货。
竹楼一楼这间屋子,地方虽小,宝贝却多。
除了墙上那幅吴霜降赠送的《当时贴》,在那座奈何关集市,小精怪赠送的一方“明理笃行”款砚台,还有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,赠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黄随形章。这会儿就都被陈平安放在了书桌上。
在文庙议事期间,张直开设在鹦鹉洲的那座包袱斋里边,陈平安当时身上没有现钱,就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欠了些债,也是买了些心仪物件的。至于一些个不宜放在书房的各类山上宝物,也不在少数,例如在北俱芦洲,那锁云宗养云峰,不就“盛情难却”,得了一件三郎庙灵宝甲,一件兵家金乌甲?
还有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送出的白玉灵芝,双方不打不相识,结果见面就送礼,半仙兵品秩呢。
此外在水龙宗,北宗宗主孙结所送的一对牛吼鱼,南宗那边,邵敬芝给了一只山上别称小墨蛟的蠛蠓,陈平安准备在泓下和云子远游桐叶洲之前,分别赠予他们。还有李源送的那块“峻青雨相”玉牌,可惜已经送给了范峻茂,不然以后送给陈灵均担任落魄山护山供奉和左护法的贺礼,或是送给担任青萍剑宗供奉的老嬷嬷裘渎作为回礼,都是很好的选择啊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陈暖树约莫看完半本书,连忙起身,捧着书告辞离去,陈平安就说自己也要散步,就送她返回宅子那边,结果发现小米粒站得笔直当门神呢,陈暖树赶紧与她道歉,小米粒咧嘴而笑,两个小姑娘,一起与陈平安挥手作别,聊天去喽。
陈平安返回竹楼,重新坐在崖畔石桌,假装不知,过了片刻,才转头一看,满脸讶异。
桌边坐个莲花小人儿,方才从泥土里蹦出来,再跳到石桌,最后跳到石桌上,坐在桌边,单手撑地,轻轻晃着双腿。
陈平安笑着把小家伙放在自己肩头,一起眺望远方,老规矩,与小家伙说了些这趟远游出门的奇人趣事。
一个说得仔细,一个听得耐心,陈平安最后呢喃道:“已经回家,今日无事。”
第(3/3)页